二
艾草猛然停下脚步，直觉告诉她，有人打架了。
“还有，我劝你好好管教管教你妹妹，如果下次她还这样，可就不是几百块钱就能摆平的了。”说完，吕艾草扫了一眼躲在男生怀里只露出半张脸的女生。女生不服气地瞪了她一眼。
“你居然敢说我丑！”
虽然他们都是生活在这个城市贫民窟的人，但是也拥有很多钱没法换走的东西，比如感情，比如自尊。
所以，还是帮帮他吧。心底有个声音轻轻说道。她看了看神色已经有些松动的梁博，终于还是决定结束这场对峙。
梁博好像根本没有受到那个伤口的影响，挑衅地打开了女生的包。
“谢谢你，我会的。”乐程昱诚恳地道谢。他还想说些什么，可面前的人转身就揪住了梁博的耳朵，二话不说把他拽出了人群。梁博疼得哇哇叫，却不敢反抗。
真像一场八点档狗血剧，不是吗？女主角在危难关头，总有男主角来救。只是吕艾草没想过，这个男主角，她今天白天还见过。
一旁观战的吕艾草不自觉地在心底翻了一个冷冷的白眼。这个女生的智商真是够低的，刚刚梁博只拿了三百块钱放进兜里，这点儿钱，连打三天吊瓶都不够。
“谁要非礼你了！我都说了我是不小心撞到你的！你找面镜子照照自己，就你那副样子，我就是再缺女人也不会非礼你！”
晚上六点半，甩尾巷31号，荀彩酒吧。
这份工作，是她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梁博介绍的。梁博虽然是个小混混，却也认识一些小老板。当时这个酒吧正缺人，梁博用两条烟就把她这个刚满十八岁的人安插|进来了。
吕艾草被这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吸引，停住了脚步，回头一看，高大的男生已经把身后的女生拽进怀里。酒吧昏暗的灯光下，那刀刻一般俊朗的五官带着异样的魅力，修长挺拔的身姿更吸引了几乎在场所有女性的注意。他冷着脸，毫不畏惧地与胖男人对视。
“你还好意思倒打一耙？”梁博怒意更盛，指着自己还在流血的额头，咬牙切齿地说，“是谁把我的头打成这样的？”
“艾草……”梁博羞愧得不敢抬头，拿着纸擦拭的时候微微遮住了艾草的视线。
略略思忖了几秒，他非常诚恳地再次开口：“她年纪小，不懂事，我替她道歉。”接着，他拿出钱包，从里面掏出数目不小的钞票，上前一步，向梁博递去。
乐程昱默默接过钱，看了一眼面前表情淡漠的女生，突然对她多了一丝好奇，似乎每次看见的她都不一样。
少女清脆却冷淡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，吕艾草穿过人群，走到梁博身旁，随手递给他一些纸让他简单处理头上的血迹。
乐程昱的话还没说完，梁博就用那只还沾着鲜血的手毫不留情地打掉了他手里的钱。红色的钞票散落一地。
吕艾草默默地注视着梁博，一点儿也不惊讶。
“梁博，行了！”
“你胡说！”
“艾草，你干什么！”梁博气得不行，要上前阻止她，却被吕艾草狠狠打开了手。她从中数了八张后，把剩余的钱递给了乐程昱。
“你的妞儿打了我兄弟，我这是要带她去警察局！”
然而当视线移到吓哭了的女生脸上时，她才发现，这不就是在卫生间找自己麻烦的那个女生吗？
可是面前这个额头上还在流血的小混混，却让他开始质疑这番理论。
“你别念了，年纪轻轻的都快长皱纹了。”梁博撇了撇嘴，“我来这儿不也是为了照顾照顾你吗？”
整个酒吧都回荡着女生杀猪般的叫喊，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来说句话。
同样震惊的，还有吕艾草。
“行了，别闹了！”站在中间的胖男人大喝一声，把包带一拽，顺势扔进梁博怀里，“这酒吧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，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！你们要闹，现在就跟我去警察局！”
人要学会感恩，而自己，是不是有点儿太得理不饶人了？
虽然没有多余的动作，可他只是站在那里，身上就散发出一股凌人的气势，这让胖男人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。
一张崭新的一百块被放在了吧台上，吕艾草看也不看一把收了起来。
一瞬间，空气仿佛凝结成冰，所有人都愣住了。没人想到那个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小混混，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。
吕艾草淡漠地扫视了一周，最后目光落在了乐程昱的身上。乐程昱张口想说些什么，吕艾草下一秒就蹲下身，在众目睽睽之下，把地上散落的钱一一捡了起来。
出钱摆平，是现在他唯一能想到的解决办法。富裕的家境一直让他觉得，钱虽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，但大部分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，如果不能解决，就再加一些，总能在最后得到满意的结果。
“我给你两个选择你都不选，那好，走，跟我去警察局说清楚！”胖男人抓起女生的胳膊，拽着她就要走。
震耳欲聋的音乐声，五颜六色、光怪陆离的灯光，群魔乱舞、纸醉金迷的年轻人，这样的场景组成了这家日式酒吧最稀松平常的一天。
“少贫嘴！不是说了要少抽烟吗？你现在都一身烟味了。”吕艾草把烟和打火机一起扔进垃圾箱。
这到底是怎么回事？
“艾草，给我来两杯血腥玛丽。”
吕艾草站在原地，大喘了一口气。也好，能不惹事就不要惹事。
吕艾草看了看梁博的头，心里只惦记着要出去为他买药包扎，转过身打算去拿钱包，一个男生就在这时冲了进来。
“大哥，有什么事好说，对一个女孩子动手没必要吧。”男生未语先笑，谦恭的样子让原本要发怒的胖男人稍稍平静了下来。
“谁要你的臭钱！”梁博踏上前，与乐程昱怒目相对，“你们这种人，以为钱就可以摆平任何事吗？以为有钱就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自尊吗？你虽然比她有礼貌，但实质上是一样的！少给我装！本大爷不稀罕！我今天就要带她去警察局，让警察好好管教管教她！”
说曹操曹操到，长年盘踞在此的梁博看见吕艾草上岗，就过来点了两杯酒。
“有钱你就来这儿鬼混，什么时候能长进点儿！”吕艾草语气里满是训斥的意味，把两杯血腥玛丽推给了他。
梁博不知道，这一刻的他，身上仿佛散发着一种光芒，让他看起来像山一样高大。
乐程昱和吕艾草相反，他虽然面色平静，但是内心的惊讶，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浓烈。从小，出身行伍的父亲就对他严格要求，他一直活在纯命令与服从的世界里，长大后也根据父亲的意愿去了军校。所以比起其他同龄人，他并不懂太多的人情世故，错了就接受惩罚，对了就接受表扬，这是他的原则。
周遭的人一看事情解决了，也不再围观。
吕艾草冷冷地盯着他，一副“说好不惹事”的质问表情，让他头上都要冒出冷汗了。
“对不起。”乐程昱来不及思考，把身子弯成九十度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，对梁博行了一个大礼。
“谁要你照顾了！”艾草的脸色更差了。
女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，当即吓得傻站在原地。而原本那些陪着她的小姐妹，此时也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，全都不见了踪影。
吕艾草从厕所换完衣服出来，迎面遇到了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女生。她们衣着暴露，化着浓妆，嘴里时不时冒出几句脏话。
梁博眼巴巴地看着，却又不敢顶嘴。
尖叫声一响起，大家都安静了下来，就连音乐也停了下来，刹那间酒吧鸦雀无声。接着，所有人都向一个地方围去，吕艾草也赶了过去。
只一眼，乐程昱就知道胖男人所言非虚了。
“你不是觉得拿酒瓶子打别人头特别威风吗？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样叫真威风！”
乐程昱不动声色，用那双深邃乌黑的眼眸轻轻在梁博和女生之间扫了一个来回。他怀里的女生抵不过心里的愧疚，低着头不作声。
“喂！没看见我在这儿洗手吗？你为什么关掉我的水龙头！”
“大哥，大哥！他欺负人！他要拿酒瓶打我，还好我躲开了！”前一秒还吓得即将瘫软的女生立马凑到男人跟前，可怜兮兮地告状。
“乐程昱！”女生在惊吓中回过神，看清男生的脸后似乎并没有惊喜，反而有些唯唯诺诺。不过这丝情绪很快就消失了，她紧紧抱着男生的腰，仿佛抓住了救命的浮木，躲在他身后哭哭啼啼地告状。男生身上那件精致的衬衫很快就被泪水浸湿，透出了一圈圈脏兮兮的印子。
胖男人说话间，梁博从后面站了出来，恶狠狠地盯着此刻柔弱得像只兔子的女生。
在看到女生的脸的瞬间，乐程昱竟然有些不可自控的欣喜。
这番声色俱厉的话像是锋利的刀一样，把女生的自尊割成一片一片。而周遭看热闹的人知道怎么回事后，发出了一阵阵嘲笑和唏嘘。
她轻轻拂开刘海儿，拍了拍自己的双颊，让自己能精神些，今晚要熬到十二点才能下班。
说起来她其实算是幸运的，一开始老板要她做侍应生，后来看她聪明，就让她学调酒。在这种地方，调酒师比侍应生要好太多，不用应付太多的人不说，工资也高出一截。
“那是你活该！谁叫你想非礼我！”女生不依不饶，骄纵蛮横的样子惹人生厌。
梁博面对她坐了下来，掏出烟作势要点，却被她“嗖”一下抢了过来。
“拜托，我现在这副样子，不拽你去警察局就不错了！”梁博那副混混样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出来。他把她的钱包拿出来，掏出三百元现金，晃了晃，放进自己兜里。
原来是……哥哥？
这种小女生，梁博见得多了，仗着自己有点儿姿色就无法无天，他根本没放在眼里。他一抬手，就把她的包拽住了：“你这是要给我拿钱去看医生吗？”
“凭什么只对我说啊，他呢？”女生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，指着梁博大声叫喊。
“对不起，我没能管教好自己的妹妹，您有什么不满尽可向我发泄。请您看在她还小，这种错误也是第一次犯的情况下，给她一次机会。她很快就要考大学了，如果有了污点记录，她的前程可就毁了一大半。”
算了。吕艾草咬咬牙，等会儿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。他那个人啊，只要对他好一点点就能让他开心。可是客人一时有点儿多，等她想起来打电话给梁博的时候，却发现打了好几遍梁博都不接。
直到回到吧台，吕艾草才来了点儿状态。与上一班的调酒师交接好后，她开始正式工作。
他们一来，吕艾草自然就放心了，以梁博和这些人的交情，他根本不会有事。
刺耳聒噪的女声、骄纵蛮横的语气，加上顶着一张虽浓妆艳抹却掩盖不住青春逼人气息的脸……吕艾草心下一沉，知道自己又遇上麻烦的主儿了。瞥了一眼刚才被关掉的两个水龙头，吕艾草烦躁得想说脏话。
“你们放开她！”他的声音铿锵有力，脸上毫无惧色，一把就拉开了女生被抓着的手，顺势把她护在了身后。
如果是别人对他说这句话，梁博一定会暴怒，但这句话从吕艾草嘴中说出来，就完全不一样了。
一口气提了上来，吕艾草想好好教育教育她，却被突然冲上来的两个女生挤开。那两个女生架着那个小姑娘就往外走，看起来很着急、很兴奋的样子。
吕艾草看着梁博隐入人群的背影，突然又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。其实梁博说得对，他总来酒吧也的确是因为她在这里他不放心。从小到大，梁博一直像哥哥一样照顾她，可她却动不动就对他发脾气。
怪不得要像护犊子一样护着那个女生。心底的轻视不知不觉间有了改变，毕竟，摊上这样的妹妹，谁也没办法。
层层叠叠的人群中，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男声传出来。一瞬间，吕艾草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，她顾不得别的，推开人群就挤了进去。
是那个撞了她又找她打听乐悠的男生。
不过，虽有了点儿人生何处不相逢的感觉，但吕艾草本能地戴着有色眼镜看他。无他，只因他不问缘由就护着那个娇纵至极的女生。能为这样的女生痴迷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吧。
只是，他这个原则，永远无法套用在他身旁那个女孩身上，所以纵使知道她错得离谱，他也要先把她救出去再说。
这个小姑娘在旁边打电话，却开着水龙头一直放水。从小秉持着节约用水准则的吕艾草自然看不下去，顺手就把它关了，谁知这也能成为被找碴的理由。
不知为何，吕艾草想到了自己唯一的妹妹——许愿，如果她在外面惹了事，自己也会无论对错都会第一时间先保护她吧。
梁博刚刚挺起的背脊僵住了，他完全没想到这个富家子弟会这样谦卑。
“嘿？你动作够快的啊！”
“呵……”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的是，女生突然笑了，她讽刺地看着梁博，说，“原来你们是一伙的，想骗我的钱啊！行啊，不就是钱吗，就当我捐给乞丐了！”
此时梁博拿着破碎的酒瓶凶狠地瞪着面前那个被吓哭了的女生，他额头上有殷红的鲜血不断往下流。
“我今天出门比较急，没有带那么多现金，这些钱您先拿着，如果不够您再打电话给我，或者我陪您去医院都行。她才十八岁，人生刚开始，不能去警察局……”
乐程昱留在原地，看着动作亲昵的两人，心里生出了细微的波动。这两人，都挺有趣的。
吕艾草看了看被冷水刺|激得通红的脸颊，拎起换下来的衣服往外走，谁知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拽住。
“啪。”
一个身材高大、面色很凶的胖男人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。他们明着是酒吧的保安，实际上是被老板请来镇场子的混混。
“你——”
胖男人和梁博异口同声道，显然被她激怒了。
她走到洗手池边，洗了洗手，抬起头，此刻镜中那个素面朝天、脸色惨淡的女生嘴角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，在冲她苦笑。纵使很讨厌这个环境，她也要坚持下去，毕竟在这里打工的钱足以贴补家用，妈妈下一季度的住院费也该缴了。
“干什么，干什么！在这儿闹什么？”
巨大的酒瓶碎裂声就在这时响起，接着，一阵刺耳的尖叫声穿透震耳欲聋的音乐响起，惊心动魄。
女生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，脸色煞白，像只待下锅的螃蟹一样，张牙舞爪地挣扎：“你们放开我！你们知道我是谁吗？放开我！”
梁博倒也不生气，毕竟相识这么多年了，他一眼就看出她这几天一定有什么不开心的事。生气的女人不能惹，这点他最了解，所以他打了个哈哈，端着酒走了。
艾草借着上厕所的名义，悄悄出了吧台。
吕艾草不明就里，愣住了。
这样的女生，她每天都能遇到，早就习以为常。刚来到酒吧打工时，她还很鄙视这群人，可后来她又觉得自己这刻薄的清高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，比起她们灯红酒绿、逍遥自在，自己拮据又辛苦的人生，看起来才更可怜吧。
“这八百块就当是医药费，其余的你拿回去，这件事也就先这么算了。至于酒吧老板是否要赔偿金，我不管。”吕艾草干脆利落地说出这番话，看起来像是处理过很多这种事的样子，毫无紧张之意。
“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，一、赶紧给我走；二、跟我去警察局。”胖男人并没有因为她是女生而对她有所关照。
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似的，女生满脸羞赧，拎起自己的包，恼羞成怒地要向梁博身上砸。
吕艾草知道，那是梁博的自尊，没有任何人可以随意践踏。